Zire

神之双眸不可直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神颂》

Wake up.

醒来。

有人拍打他的脸，惊扰了他平缓的呼吸。他毫无意识地睁眼，苍绿的双眸似乎诞生泛滥的神火席卷湿润的大地。轻薄的眼睑又盖住欲腾跃而出的火鸟，恰逢惊雷乍响，旁边跪立的人跌坐下去，揉按自己被刺痛的双目，小声咒骂一句。

他又回归混沌的初始；他的念头和海风一样咸腥。

有浊浪排空的波澜响彻在耳边。昏黑的墨色从盛满它的眼眶中渗进四肢百骸，仿佛有深海的沉重与高压将他剥落研磨。充盈的空气里满是粘稠的铁锈，它们又化作刀锋把他几近屈从的意识切割。

肺里是铿锵的血红，他的鼻息几被磨破。

Wake up.

醒来。

他骤然挣开交缠羽睫的枷锁，从乌云到宇宙都一点不落地流进他的瞳孔。月色灼人地烧透幽冥，从天边捎带星辉投进他的眸子里，于是星辰成了洒在他光耀瞳中的尘碎。

雷霆之力又破空而来，像迎接主人的召唤般服从。他正视，近乎怜爱地注视那一丛庆贺的闪光，浅蓝的主干延伸出幼嫩的枝桠，彳亍愈久愈见细密的花朵绽放；就是那一点浓淡锈色交替的罅隙，骨苞与树訇然地炸开、奏响，浑厚的深蓝由一条浅璺裂开，裂成万人空巷的幸色。

近了。

他重又合眼。

Wake up.

醒来。

压抑的惊恐在不远处爆发，失措的尖叫与嘶吼躲在钢铁躯壳之后，也绕到他空明的眼前。闪电从高空向他面门俯冲下来，电离的空气不安地游动、低鸣。像条依赖温柔的小蛇，它滋滋作响地盘旋，又肆意飞溅，呼应他颅内的呓语。

像壁障的大网嚣然张开，他眼里的星晖在光线的纠缠中闪现。一粒接着一粒电与光的泡泡绵延万里地破裂，雄壮而恢宏的协奏炫耀地上演。有序的跳跃与脉动勾勒着深情告白的影子，他是爱与疯狂的观者，是美与和谐的听众。

前奏声势渐消，他闭眼。

风浪皱缩的窃语唤不起他分毫兴致。在颂歌般的倾诉面前，再玄妙的海滩也黯然失色。冰凉的泥土与翻滚的气流合拢着将他倾覆，远处锋锐的鸟鸣呼啸而来，击碎沉默的画布。子弹划伤本就撕裂的空气，钉入蓬松的泥土时发出一声闷响；涌上来的潮水将小坑淹没。大地吞噬它们，也吞噬几人消弭的惧色。

Wake up.

醒来。

当你凝望深渊时，深渊也在回望你。

尖叫的来源被车门的震响封进车内，枪与嘶吼一同下车；但威胁不曾转移，子弹是徒劳的安心。

他的五指与肘尖加重大地的恭迎，惊惶的枪响夹杂着化为齑粉的碎屑滚落。他立在这天地之间，苍白的机体在茫茫黑夜中与宇宙边疆一般诱人而无解。他略长而微鬈的黑发在疾风中飞舞，抿紧的双唇轻启如梦，“Who are you？”他的语气诚挚而天真，声音澄澈而禁欲；但他看见对方疑惑的神色，灌入耳中的除了颤抖的簌簌声和牙齿交战的格格声，还有一串紧张的上膛与扣动扳机——

他伸手捏住高速旋转的子弹，任凭指尖血肉模糊。让无用的颗粒自由下落，他抬头，下颔到胸前的弧度分外优美。正如他赤裸的身躯，他也以赤裸的目的开口：“Who am I？”

广袤天空的回应应声袭来。倾慕的巅峰悄然形成，然后慷慨地下落，时间静止般永恒。他听见祷文的唱咏，看见纯净的金红席卷一座座仙宫。然后是火，是欲，是磨损，是坠毁，是消亡，是疼痛。

Wake up , Loki.

醒来，洛基。

在接近旅途的终点时，终于有人一语成谶。有谁的金发变长亟待休整，有谁每夜每夜地让二人无眠；有谁在火光闪烁时浅夺一个亲吻，有谁消失在这条小路上的起点。

“醒醒，Loki，我们快到了。”有谁说。

他抬眸看见蓬乱的金发。他想起舱室里的阴冷与拥抱的温存，想起增添的被描摹的美丽幻象，想起他与风同行的下跌，想起又甜蜜又苦涩的臆想。它们化作一阵流星，熔融在走向终点的奋激里。

“终于。”他开口道。似是不屑似是释然的音调换来鼻尖宠溺的刮蹭。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，然后急促的警铃跟随愈变暗红的警示灯款款而来，人们不紧不慢地移动；他的手被握紧。

但一切的节奏陡然加快。慌乱的呼喊在拥挤的人潮中放大，他听见“燃烧着”与“脱落”的描述，最后等到一个篡改与坠落的结论。

“Wake up , Loki.”他耳边有人说。偌大的舱门被强制打开，和想象中的和暖不同，他看见一阵缭乱的炫彩，还有一层套着一层的光点，它们箭般飞离，又弹簧般被压缩。人与人在点与点之间消解，他没有豁免权。

他恍神，爆炸的轰鸣被抛在脑后。

两人站在舱门前分享纵横这颗弱小星球的煦暖日光，然后它瞬间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取代，到处都是黑暗的火焰。他忍住被炙烤的痛楚四处搜寻，要开口呼唤时却根本不知该叫谁的名字。

他眨眼，眼前又是那两个抖如筛糠的年轻人。

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赤裸的精瘦男子，看他嗫嚅的嘴唇，却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。他们看见他痛苦的神情，看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什么，看他终于蹙眉，他们头上的雷暴开始肆虐。

“I'm Loki……who's he?”

“我是Loki，他是谁？”

“Who is he?”

“他是谁？”

“Who is who?”

“谁是谁？”

“Who , is , who！”

“谁，是谁！”

雷暴的光辉是致命的烟火。恋慕的交响曲发扬高傲的光晕，电蛇正中耸立着他失效的灵魂。闪电在四周穿梭，在他飘扬的发丝间踮脚旋转，动作熟稔得像谁的轻抚。

终响是一声绝唱，在无明的夜里，他满目猩红。

有风吹过，他踉跄着无力地屈膝，扑倒在地，不远处有焦糊的躯体拧结。

气味不太好闻，他想。

万里黑暗。

今夜，无人生还。

-TBC.